飘逝的炊烟
昨夜做了一个梦,村头的一片河坡上,我的几只羊正孜孜不倦地啃食野花和青草。我坐在堤上看着它们,它们身后是清亮的小河,岸那边梨园绵延,梨花开得跟雪海一样,一个巨大的夕阳红彤彤沉甸甸地,正从小河的拐弯处掉下去,夕阳下面我的家里,一柱炊烟从房顶上袅袅升起……
梦中这个场景,是记忆中故乡最寻常的画面。儿时的故乡,都是土灶,都烧柴禾,家家厨房上都垒着烟囱。做饭的时候,炊烟从每家的房顶上升起来,袅袅向上飘着,又轻又薄又柔软,一柱一柱,飘向天空,一直融化到白云里去。遇上大风,它们就贴着屋檐小跑,朝一个方向突突地赛跑,跑不多远,就都被吹散了架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树林掩映的村庄,一座座瓦房或者麦草房上,一天一天,炊烟闹铃似的准时升起来,在熹微的晨光里,在晌午的阳光下,在橘红的落日里。黄昏的炊烟尤其让人印象深刻,夕阳西坠,晚霞燃烧,炊烟被鲜艳的霞光所染,有失真的梦幻感。地里干活的农人看到它,就准备收工了,扛着锄头,赶着牛羊,驱着鹅鸭,咩咩,哞哞,嘎嘎咕咕,闹攘攘打破村庄的宁静。
记忆中我家的柴灶,一直是祖父在烧。祖父二十多岁时痛失他美丽的妻子,一个人把我的父亲和姑妈抚养长大,而后,又帮忙抚育我们兄妹五人,直到七十三岁那年离世。锅灶前的祖父,总是眼神平静,慢吞吞地点燃灶堂里的麦秸,慢慢地加豆秸,加枯枝加劈柴,从来不急不忙,哪怕灶头上的母亲催得再紧。他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,咕嗒咕嗒,通红的火苗舔着锅底,舔着灶沿,映红他那张沧桑的脸。有时候,祖父也会望着火苗发呆,无知的年少时光里,我从来没有想过,发呆的祖父在想什么?思念炊烟一样消逝在天空的祖母吗?
那贫寒的年代,锅里也没什么好吃食,煮红芋,下杂面条,炖南瓜、茄子或者东瓜,蒸杂粮饼子配辣椒糊。如果有贵客来,可能会杀一只矫健的公鸡,小鸡炖南瓜,丢一把自家做的宽粉条,溜锅沿贴一圈雪白的死面锅饼,这样一顿饭,可要香透半个村庄的。锅饼炕得里面金黄酥脆,嚼起来满口生香,南瓜绵烂,鸡肉香韧,粉条泡透了汤汁,至今想来仍让人口中生涎。祖父牙口不好,嫌馍硬,总掰碎了泡进汤里,默默地,一点一点细细地掰,从不抱怨一句。多年以后,当母亲也牙齿松动脱落的时候,常常忏悔,说当年爱吃死面锅贴,没有考虑到祖父的牙齿根本没法攻克。姐姐也总是遗憾,说如果祖父能活到现在,会天天给他买面包吃。姐姐这样说得时候,眼眶里汪着一包泪。
作为几代人对故乡的回忆,炊烟是一个温馨的存在。炊烟是轻的,是软的,是旧而又老的,是贫而又温的,同故乡一个质地。它第一次让我觉得惊艳,还是前年的那个春天。
那年春天,自驾去皖南,夜宿在一个古村落,早晨起来赏景,气喘吁吁爬到半山腰时,太阳刚从一片霞光里升起来,满耳鸟声婉转,空气清新湿润,带着愉悦的心情回头一看,山脚下,白墙黑瓦马头墙高耸的村落里,一柱柱晨炊的轻烟正从房顶上袅袅升起……
原来,我记忆中暖老温贫的炊烟,竟还有这样的静美、这样的安宁、这样的惊艳啊!隔着几十年的旧时光,我第一次从故乡的炊烟里,从司空见惯的熟稔里,读到了美,读到了震撼。